文/ 謝依婷  兒童青少年精神專科醫師

診間裡,一位國小四年級男孩阿翔靜靜地坐著,他有著黝黑的皮膚,大大的眼睛,空洞地看著前方,無視於媽媽在旁喋喋不休地抱怨著孩子的種種問題行為。

「老師說他在學校動不動就偷別人東西,問他為什麼,他就說謊,上次老師大聲罵他,他就翻桌衝出教室。自從我跟他爸離婚之後,社工又說我們家是那麼什麼高風險,讓他去寄養家庭住了一段時間,搞不懂,回來就變這樣了……。」

阿翔看上去倒是十分冷靜,一臉蠻不在乎的表情。

『你在學校有好朋友嗎?』醫師試著想跟孩子聊些學校的事。

不料,媽媽隨即插話進來:「他那麼愛生氣,怎麼可能有好朋友,人緣很差啦!根本沒人要理他。」媽媽一開口又沒好話,幾乎把他批評得一文不值。「昨天在家裡,我叫他叫我男朋友爸爸,他死都不叫,我們把他接回家就是為了給他家的感覺,結果他每天都那副不屑的表情,我男友看了也很倒彈,有時候他又在學校製造麻煩,說不聽就只好教訓他……,誰叫他自己不受教……。」

『那個人才不是我爸!』阿翔被連珠砲的告狀,終於生氣大吼一聲,雙手緊緊攥著拳頭,眼睛瞪到都快掉了出來,眼看下一秒就可能會敲桌子或摔東西了。

診間裡的氣氛僵持了一會兒,母親嘆了一大口氣,阿翔也好不容易忍了下來,這時醫師終於有機會,開始理解風暴裡頭的故事。

這是兒童青少年精神科診間裡常見的場景,哀傷而憤怒的孩子,與焦慮且同樣憤怒的父母,於是憤怒的對流,形成一場席捲診間的風暴。而醫師,只能試著撐起一把傘,有時幫孩子撐著,有時幫父母撐著,有時,也得替自己撐著,一步一步,別淋太濕凍著了,在殘留的暖意裡,陪著彼此緩慢前進。

一陣陣的風雨裡,斷斷續續地,醫師細細追問下去。原來,阿翔從小就常常被親生爸爸酒後「管教」,幼稚園幾乎都在打罵中長大,酗酒的爸爸也會對媽媽施暴,而阿翔目睹了一切,幼小的恐懼也逐漸生成巨大的憤怒。最後父母終於在阿翔小一的時候離婚了,而阿翔因家庭被評估為高風險,在寄養家庭住了一段時間。從此,阿翔的情緒始終陰晴不定,在校也常常打架偷竊,寄養家庭十分頭痛卻也無能為力,最後只能管吃管住,其他一律放任也放棄。

現在阿翔終於回到親生媽媽身邊,但情緒與行為問題仍然沒有好轉,在家常常摔東西發飆,負責高風險家庭的社工師於是建議媽媽陪孩子來兒童精神科就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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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年來,台灣兒虐問題頻傳,2017年被虐待致死的兒童個案就高達155人,平均幾乎兩天就有一位兒童因虐待而死亡。而遭受虐待但倖存的孩子更是不勝枚舉,我們可以想像,這群孩子雖存活下來,但難以癒合的身心創傷,與後續衍生的情緒行為問題,將讓他們未來的人生道路佈滿荊棘。

兒童虐待所包含的層面相當廣泛,有身體忽略、情緒忽略、身體虐待、情緒虐待、性虐待等等。

忽略:
沒有提供兒童適當的照顧和保護,例如:沒能給予兒童適當餵食,或是任由兒童處在危險情境之中等

身體虐待:
任何讓兒童產生非意外身體傷害的行為,例如:毆打、踢踹、燒灼、拔頭髮指甲、中毒等

情緒虐待:
讓兒童相信自己是不被愛的、有缺陷的、不被想要的、沒有價值的、有危害的,因而產生強烈的負面情緒,如恐懼、羞愧、罪惡感、卑賤等等。

性虐待:
包含了大人與兒童之間的性行為,或是指兩個兒童之間的性行為,但有一方為明顯較年長、或強迫脅迫所發生的性行為等。

在一篇2013年英國的回顧文獻中,統整51年來針對兒虐的研究,發現六歲以下受到情緒忽略或虐待兒童常見的心理發展問題有:不安全的依附關係、消極退縮行為、攻擊反抗行為、語言認知發展遲緩等……。

由文獻中可知,兒童遭受情緒忽略或虐待後,有較大的機率無法與他人發展有安全感的依附關係,認知及語言也都可能會發展遲緩。而隨著孩子年紀越來越大,情緒和行為問題變得越複雜多樣化,和同儕的關係常常不穩定,甚至有侵略性的行為,在校經常打破規範或說謊等。

從相反的角度來看待這些情緒、行為或發展問題,也或許提醒我們去注意,這些問題的背後,是否有隱藏的虐待存在?但同時,我們也不該將警覺性過度扭曲成偏見,而擅自論斷虐待的存在,造成沒有意義的衝突與撕裂。

那麼,這些在兒童期曾遭受過虐待的孩子慢慢長大後,又可能會遇到什麼樣的風險呢?知名的TED演講中所提到的「深井效應」,談的就是孩童期不良生活經驗(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,  ACE)對長大後身心狀況造成的影響。

TED深井效應影片

美國一篇文獻(Targum & Nemeroff, 2019)中也提到,孩童期曾有不良生活經驗者,後續罹患憂鬱症躁鬱症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焦慮症之比例皆上升,也比較可能有較多的自殺想法

這或許是由於大腦在發展過程中被不利環境影響,導致發炎或是壓力相關賀爾蒙失調,甚至引發大腦結構上的改變,因而影響了這個人未來的情緒調節及身心健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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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翔在診間一觸即發的那一刻,醫師舉起手請媽媽先別再抱怨阿翔了,診間的空氣凝結了數秒。

「我有看見你在忍耐,很用力地忍耐,其實,你已經很努力了。」

阿翔聽見醫師這樣說,緊繃如石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,拳頭也慢慢放開來。

「有時候真的很想生氣是吧?我們來想想看,怎麼樣生氣比較健康好不好?」醫師緩緩說道。

『生氣還有分比較健康跟比較不健康的生氣喔?』阿翔睜大雙眼,好奇地看著醫師,就像醫師也好奇著阿翔的內心世界那般,許多時候,連結就是在這樣微小的縫隙裡茁壯起來。

後來阿翔經過評估,的確有注意力不足過動症合併情緒疾患的診斷,在藥物協助下,他的注意力和衝動性改善了,再加上臨床心理師的協助,發脾氣的頻率也下降許多。學校輔導室也請阿翔參加情緒互動小團體,讓阿翔從天天生氣到幾乎一個月才爆發一兩次,他的朋友變多了,協助老師的時間也比讓老師苦惱的時間多了許多。

然而,媽媽每次來到診間,還是忙不迭地只說阿翔的缺點,好像沒看見阿翔的進步,永遠都不滿意。阿翔沒那麼憤怒了,卻也好幾次差點爆發。醫師看著這重覆的場景,想像著媽媽的焦慮與自卑,也彷彿可以想像媽媽在家裡當面數落阿翔的樣子。

轟隆隆地,這些批評的話語,像閃電雷鳴,任誰聽了,都不好受。或許,媽媽的內心世界,也有許多傷痛的故事吧?於是她也成了一朵散不去的烏雲,在孩子的身上,降下傾盆大雨。

許多有著暴力或情緒虐待的家庭,都像阿翔那樣,有著類似難解的循環,縱使治療協助了阿翔,但這只是開端,只是風暴間隙的切入點,後續的家庭互動問題,還需要更多的時間與資源介入協助……。

無論如何,這是一個開始,從受傷的孩子開始,然後試著修復,那些壞掉的大人們。

J. D. Salinger的「麥田捕手」裡,主角說過一段話:

「我將來要當一名麥田捕手,有那麽一群孩子在一大塊麥田裡玩。幾千幾萬的小孩子,附近沒有一個大人,我是說—除了我。我呢,就在那混帳的懸崖邊,我的職務就是在那守望,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來,我就把他捉住—我是說孩子們都是在狂奔,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—我得從什麼地方出來,把他們捉住。我整天就幹這樣的事,我只想做個麥田捕手。」

世界是一片麥田,孩子們都遊戲其中,但總有一些孩子可能會不小心從懸崖墜落,就像這些遭受兒虐的孩子。如果你我都能當個麥田捕手,對身邊兒虐的高風險群多關心一些,即時注意及通報,甚至轉介兒童青少年精神科評估治療,那就等於在懸崖邊拉他們一把。

這片麥田,可以是孩子的遊樂場,而不是危機四伏的地方。

參考資料:
Targum, S. D., & Nemeroff, C. B. (2019). The Effect of Early Life Stress on Adult Psychiatric Disorders. Innov Clin Neurosci, 16(1-2), 35-37.